对话追觅俞浩:我本狂人
扫地机器人的混战像是个喋血江湖。
这里匍匐着全球巨头iRobot、曾经千亿市值科沃斯、股价一度冲过千元的石头科技,也埋伏着如凭借一款爆品一鸣惊人的云鲸这样来势汹汹的新玩家,更遑论美的、海尔等等传统家电巨头。
但追觅依然是个不容忽视的存在。这家2017年诞生、2021年即获得智能清洁领域最大一笔36亿融资的公司,最早瞄准的是吸尘器巨头戴森。在攻克“高速马达”这个核心技术之后,早期追觅还通过加入小米生态链,快速建立了品牌、渠道、供应链方面的资源。
从很多方面来看,追觅都像一个“不讲武德”的玩家。 在小米生态链内,大多数公司试图在单一领域做到独大,但从扫地机器人到无线吸尘器,再到智能洗地机、高速吹风机等等,追觅“什么都做”,且几乎在同一时间推进,宛如互联网公司黄金时期的发展逻辑。
在创始人兼CEO俞浩的路标中,未来的追觅更像一家广义的机器人公司:将核心技术“大脑”(智能算法)和“心脏”(电机)应用到农业、医疗、交通等诸多行业,从单一公司转变为一个机器人生态。
不停的延展,在俞浩看来,是“习惯的复制”。这位凭借物理奥赛成绩保送清华大学,同时是中国最早四旋翼开发者和三旋翼飞行器的发明者,从小到大经历的一种循环是:从江苏农村小学,到镇上初中,再到县城高中,每一次起点都很低,但半年后,他总能找到窍门,成为第一名。“一旦一个人习惯第一,就会上瘾”,也因此,在很多年后,“要么不做,要做就做第一”的口号贴满了追觅的办公室和工厂。
“有过挫折,但不算失败。”俞浩毫不掩饰自己的狂狷。2022年,在更多科技消费公司选择韬光养晦时,这家刚刚发力中国区市场、自主品牌尚在跑通阶段的公司,在接受「暗涌Waves」采访时,将很多头部公司拉到了对手席。“只有对标最强的对手,你才会变得更强。”这位CEO深信不疑。
这是一个至今相信“每个人都是天才”,相信“逻辑可以拆解一切”的人。
他的目标可以实现吗?我们难以预料。但可以确认,在一个经验失效的年代,登场顺序已经不再重要。
只有对标最强的对手,你才会变得更强
红海竞争中,谁先犯错谁先出局
「暗涌」:我们初步统计了一下,市面上叫得出名号的扫地机器人公司至少有十家,这个行业的竞争已经非常同质化。
俞浩:同质化恰恰说明现在处在大规模普及的前夜,市场需求跟媒体传播结合在一起,可以带来更大的引爆点。
这是一个群体演化的过程。汽车史上,福特T型车,从t1到t5 也有类似过程。这个演化甚至会同时发生在很多公司身上。
「暗涌」:追觅的差异性是什么?
俞浩:我们长期把自己定义成一个广义机器人公司,在两点上持续储备优势:一个是高速马达,一个是AI算法。其他比拼的就是企业综合运作能力,包括成本的降低。
「暗涌」:关于是吸尘还是洗拖,一直存在一个路线之争。一个常见观点是,中国家庭更多是地板和瓷砖需求,所以吸尘器的天花板是有限的。
俞浩:吸尘器也在不断演进,甚至可以说洗衣机也是吸尘系统的演化。其实吸尘器到了亚洲后,刷头形式已经发生变化。另外跟中国生活习惯相近的日本、韩国,吸尘器的普及率在106%,西方国家是126%,所以它可能更多取决于消费能力够不够。
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,日本人均GDP超过10000美金时,经历了吸尘器的爆速增长。这意味着过了一个门槛,所谓的非必需品才成为需要。
「暗涌」:去年追觅拿到了36亿融资,你们做了什么?
俞浩:主要是尖端研发人才引进和技术团队建设。我们没有庆祝,没做浮于表面的东西。主要还是基于战略,进行中国市场的发力。
「暗涌」:乔布斯的故事表明,一个产品型CEO可以让一家消费公司走得更远,但你更强调战略?
俞浩:这两者不矛盾。一个产品型公司在建立第一个产品的优势时,如果没有及时把供应链、质量体系等补上,连续创业精神没有持续转化,公司的生命力也难维系。
「暗涌」:你认为什么样的对手值得尊重?
俞浩:无论站的多高,都愿意躬身入局深入一线的人。只有这样才能敏锐把握市场需求。
「暗涌」:在一个越来越同质化的战场里,谁更容易跑出来?
俞浩:红海竞争中,就看谁更容易犯错。第一阶段大家会在中国把进口品牌打败,第二会在全球范围内把国外品牌打败,第三阶段才轮到这些国内的品牌互相争夺。
人生苦短,为什么要成为一个阻碍进步的人?
「暗涌」:创业早期,追觅发现戴森最难的部分是马达,就决定花两年时间研发,这个自信怎么来的?
俞浩:首先高速马达和马达不太一样。以前的马达是在线圈里堆起来转,长期培养出来的工程师也都习惯于这么做。但高速马达转的线圈在外面,里面有个高速电子在转。磁路、电磁设计需要算法推动,跟以前完全不一样。仅靠经验很难解决时,回到基础理论原点推导的,就有了突破机会。
另外就是,我老家在江苏南通,我们那边有大量做电动工具的,电刷产值大概占到了全中国的1/3。小时候我就经常绕线圈。
「暗涌」:有没有想过:为什么是你,而不是一个在这个领域从业多年的人?
俞浩:许多技术的突破,需要行业内外的结合。
「暗涌」:高速马达研发的突破难点在哪里?为什么跨行业这么重要?
俞浩:难点在于你怎么优化开机代码,然后找位置,优化暴力拉升。要把每件事情做到极致,就不能靠经验去做。
经验有它的好处,因为基于经验,总能实现。可是过了10年、20年,经验会失效。外行跟内行配合,主要是把这个变量给改掉了。
像星空计算机,因为太空的辐射粒子,会对芯片里面的电子流动产生干扰。你说再提高点,传统行业的人习惯的是,把垒做的更厚一点,但SpaceX把集群搬到了卫星和火箭上去。
「暗涌」:这个时代的技术突破,会更需要通才吗?
俞浩:每一次大的突破需要一些新型通才。很多伟大企业家是超级产品经理,甚至是社会发明家,比如做电动汽车,要会设计充电网络,要懂消费心理。你看马斯克就更适合造跑车,他甚至知道造什么样的车,明星会喜欢。
我们习惯培养专才,很多博士读成了窄士。其实书读多了会通,因为你的方法、工具、边界更多。
「暗涌」:听说当你们发现马达效能比戴森的还要高时,第一反应是自我怀疑。
俞浩:团队第一反应是觉得再测测吧。当我们确定超越时,大家觉得:卧槽,我们搞定了!?
「暗涌」:你也惊讶?
俞浩:我的反应是,要把目标再提高一倍。
现在戴森搞定了12.5万转,但我们储备了20万转, 马上量产18万转。
「暗涌」:因为中国存在山寨现象,一些海外公司的专利诉讼案打的也很频繁,听说追觅和他们也有交战。
俞浩:我从来没觉得海外巨头公司是不可挑战的。我们本身选择了不一样的方案,但即便如此,他们还是喜欢所有都告。前期几个专利的案子我跟得很紧,但后面打赢了一场比较关键的专利官司后,我就让法务部正常交战去了,变成一个常态化行为。
「暗涌」:你如何看一些巨头公司这样来维护自己的权益?
俞浩:鄙视,看不起。
13、14年的时候,马斯克说,他会开放特斯拉的专利。当时周围有很多的阴谋论讨论,我当时觉得这有啥呀。12年时,我还在清华大学做天空工厂,就思考过知识产权跟人类科技进步这件事。会想有一天我会申请很多专利,第二天就公开。
知识产权确实保护和推动了进步,但今天有一些是在阻碍科技进步。我怀疑这世界上有一半的工程是在造专利。
「暗涌」:当有一天你成为行业“巨头”时,会更酷吗?
俞浩:我不知道,那时自己会不会僵化,因为历史上确实有不少人,在生命的最后十年,做了很多昏庸的事。但生命由一堆细胞构成,生不带来,死不带走,为什么还要把不推动进步的事掌控在自己手里?
撑过来的都是对的,没撑过去的都是错的
「暗涌」:创业5年,你认为最值得分享的心得是什么?
俞浩:选最难的目标,从最简单的事入手。太多人容易目标选择比较小,第一步定的难度又很大,从而忽视长期带给人的积累。
「暗涌」:你在学校时创业做的是无人机,为什么后来选择从高速马达开始?
俞浩:当时的确是无人机最疯狂的时候,几乎每个投资人办公室都会放一台,来表明自己是做科技投资的。但我觉得无人机是个小众市场。
我们当时定了两点原则,一是千家万户要有,二是有一定技术壁垒,而且这个技术随着时间推移,还可以用到别的领域去。看到戴森到中国的所有产品都围绕高速马达,我们就说直接干这个最难的。
「暗涌」:追觅在研发高速马达的同时,也研发了扫地机器人。“既要又要”往往是很多学生一毕业就创业容易犯的错误。
俞浩:我们内部有过犹豫,要不要两边同时做,因为这意味着双倍开销,但这个和你的资源驾驭能力有关,并无绝对对错。结果上看,撑过来的都是对的,没撑过去的都是错的。
「暗涌」:如果当时在高速马达的核心技术上没有突破,现在的追觅会怎样?
俞浩:坦诚说,没想过。我有很多后悔,但更多想的是,我是不是应该步子迈得更大,而不是在过渡阶段浪费生命。
「暗涌」:戴森的技术从实验室到产品落地耗费了二十年时间,追觅用了多大概两三年。作为后来的创业者,你如何解决自己的资源匮乏问题?
俞浩:做大量的逻辑推演,避开很多坑。然后你发现,因为你长期逻辑选择正确,资源会随之而来。
「暗涌」:最早为什么选择加入小米生态体系?
俞浩:我们并不认识雷总或者他身边的人,所以这是一个逻辑推导后的选择。真正面临二选一是小米跟当时另外一家公司——但另一家更喜欢强强联合,而小米的生态链模式提供了一些上下游的资源,可以帮助一些小企业快速成长。
「暗涌」:尽管年轻品牌更懂消费者,但巨头可以快速孵化新品牌,追觅如何与之抗争?
俞浩:年轻品牌的优势是没有历史包袱,团队更有拼搏力。但很多人也容易忽视核心竞争力的长期积累。你看很多化妆品品牌,靠抓住一个点快速起来,但没有自己的研发和工厂,没有持续积累,价格体系就没有优势。但如果你有自己的核心竞争力,并且比别人跑的快,那就可以是更好的那个。
「暗涌」:从战略来看,追觅选的是先海外后国内市场,这是一种战略规划还是权宜之计?
俞浩:主要因为当时没钱。国内推广需要很多钱,相比之下海外要好很多。战术上,海外正好赶上产品升级和渠道变革的红利。另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,就是得益于华为、小米等中国企业前十年在海外的市场教育,使得我们可以绕过ODM,直接走品牌这条路。
「暗涌」:从国内和国外两个市场,得到了哪些差异化的反馈?
俞浩:海外的用户更看重硬核参数,他们更把它当成一个单纯的工具。一个吹风机,表面处理金光闪闪,漆上面有个花花,对他们来说不需要。中国消费者会更挑剔一些,中国市场这些年的产品进步也让大家的期待变得更高。
「暗涌」:中国年轻的消费电子品牌什么时候会出现溢价?
俞浩:从白牌到品牌,这五年就会发生,但品牌溢价很难。因为品牌溢价背后是文化自信,是人对生活方式的向往。什么时候大家不觉得欧洲的贵族生活是最好的,不觉得美国好莱坞生活是最好的,才能建立品牌溢价。
「暗涌」:追觅在建立自主品牌上,核心方法论是什么?
俞浩:我们没有刻意去找方法,但有几个方法论,可以交流:以外打内、以高打低、以新打旧。
以外打内就是在海外,我们先把线上做好,然后是线下渠道。
以高打低就是要立旗舰。把旗舰机做好,下面这些才能通畅,所以我们的单价确实在不断提高,但主要是新品。
以新打旧指渠道的势能会逐渐放大。当你资源少的时候,先用在小渠道上,这样大渠道也会对你有信心。
选择相信所有人都是可信的
「暗涌」:追觅的员工如今已经近1800人,管理问题是你现阶段的主要矛盾吗?
俞浩:很多投资人也会这么问我,一个没有上过班的人怎么管好现在这么多人。
我的解决方法是去研究企业为什么存在。结论是:企业的存在,必须最大限度地降低内部交易成本。
在人类社会组织关系中,这件事情是有上限的。基本上,一个研发企业管理上限是十万人,制造企业是100万人,有外派劳务的公司,可能是千万人。只要没有越出这个边界,就有很多工具可以用。
比如早期要扁平化,慢慢开始绕了之后,要变成矩阵架构,再往后要有平台,一些东西才能复用,所以很多互联网公司建中台嘛,但中台又会有协作效率低的地方,所以又会拆中台,事业部化。
「暗涌」:具体的方法是?
俞浩:不同阶段找不同工具。管理上,我不追求百分百的好,因为这几乎不可能。只要保持在平均水准之上,就可以往前走。
「暗涌」:追觅当下最棘手的管理问题是什么?
俞浩:人才密度。追觅从开始到现在,也走了五六年了,一定会遇到部分员工的倦怠问题。为什么很多企业在第七、八年上市?因为在那个时候会倦怠。
我的方法是:给足够多的机会,比如让老人做新事。此外无论你是要休息,还是要做教练,都要就新的目标达成共识。
「暗涌」:你做决策快还是慢?
俞浩:慢。关于决策,我们内部有个常用的方法论,叫系统全面、抓住关键、极致执行三个步骤。
绝大部分人想十个问题,做十个问题。我的搜索范围会扩大十倍,就是想100个。我会跳到特别多的面,大到地球环境、人类未来,小到一个螺丝会不会坏,想完后,会从中挑一两个最关键的事,然后放弃其他。接着极致执行,把一件事拆100个关键点去做透。
「暗涌」: 你如何把自己的思考植入给团队?
俞浩:我基本上把我们每一次管理会开成培训会。除了直接说要做什么不做什么,更会把为什么做,怎么做告诉大家。
「暗涌」:为什么要这样?
俞浩:好多人工作了一辈子,只是积累了更多经验,但不知道为什么。一旦换个行业就完全不会了,你得背后思考过程告诉他,一方面他可以更好的去理解你的决策,另一方面是他也可以这样来思考。
「暗涌」:当你做人事调整或者裁员,会对自己进行道义拷问吗?
俞浩:肯定有,我相信每个人都是善的。你做出调整的时候,真心为他考虑了,该给的机会也足够了,剩下的,如果是非常少部分的认知方面的挑战,那没办法。
「暗涌」:聊到现在,觉得你的好胜心很强,而且毫无掩饰。
俞浩:第一名是一种习惯,一旦有习惯,就会上瘾。我在村里读小学,镇上读初中,县城读高中。刚开始,你肯定不是第一,因为总有一些同学,在受更好的教育,但基本上过了半年之后,你就能找到其中窍门,成为第一名。在公司也一样,一旦大家习惯了这种气质和氛围,是可以被延续的,进而感染整个团队。
从大学到现在,我遇过很多挫折,但没有大的失败过。当时也会去美国交流,这让我研究高速马达时,有一种信心:都是人,为什么我们不可以?
「暗涌」:但许多人很容易就有挫败感,甚至会因此一蹶不振。
俞浩:每个人出生时都是一个小天才,可当你一次次告诉他,要按部就班、要在什么年龄做什么事,要接受如何如何,就慢慢成了一个普通人。但到现在,我还在相信自己,相信人生选择90%是不重要的,我只做那10%最重要的事。
「暗涌」:创业这些年,你对人有什么新的理解?
俞浩:在学校做天空工厂时,当时有朋友跟我说,你成立每个组织,都需要对里边的人有基础假设,是可信的,还是不可信的。我选择相信所有人可信。那时候在学校里报销很麻烦,我们直接在门口挂在袋子,让大家把发票放进去,然后自动打钱给你。
创业后,我遇到过辜负,甚至是伤害。但所有信息过滤后,我发现我最终还是能恢复到这个假设中:所有人都可信。
图片来源 |视觉中国
排版|郭允骁